长城摄影家董旭明
在高山峡谷间,追寻长城的梦幻光影
从东海之滨到戈壁荒漠,从白山黑水到帕米尔高原,年过六旬的长城专题摄影家董旭明与他志同道合的影友已在神州大地上奔波近四十年。漫长而艰辛的拍摄过程中,他行摄祖国山水,用光影探寻中国的历代长城。仅最近十余年,董旭明和长城影友一起,利用自己的可控时间,自驾行程就超过了40万公里。
上周,北京青年报记者第一次见到董旭明。与人们印象中长期从事户外活动的摄影人不同,董旭明的身材十分壮硕,对户外摄影攀爬来说行动上略显不便。
交谈中得知,由于经常在高山峡谷或边疆荒漠游走,因无法预知的复杂地形地貌而导致车子爆胎的情况,对董旭明来说也已经习以为常。尽管如此,这些艰险并不会阻止他的脚步,董旭明用相机拍摄记录了分布在河南、山东、黑龙江、吉林、辽宁、河北、北京、天津、山西、内蒙古、陕西、宁夏、甘肃、青海、新疆等15个省市自治区,从战国七雄到夹缝求生存的中山国长城,他在跨越两千多年的长城遗存中,寻访着有历史文化代表性的段落。
近期由于新冠疫情反复的影响,董旭明和同道影友们将长城拍摄计划按下了暂停键。在家的日子,他不忘查阅相关文献资料,为之后的拍摄做准备。
只为等待光线照射到长城的一刹那
勾勒出长城独有的线条美
“为了拍这张片子我前后用了4年时间,因为每年只有8月份的那几天能有这样的光。”交谈中,董旭明拿出了一张在河北省赤城正虎沟拍的片子给记者看。
这段长城在河北赤城独石口镇西侧山上,人们也称呼这里为正虎沟。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干插单体墙,墙体流畅平滑,没有其他长城上常见的垛口。为了将墙体的这个特点展现出来,董旭明爬上远处的山坡,耐心等待光线均匀照射在墙体的时刻,利用东面山体挡着阳光形成的尖角,让这条长城的一侧亮了起来,另一侧则呈现出对比鲜明的暗色,这样的手法让整条长城就像古代兵刃吴钩一样。而更让这组照片添彩的,是旁边的几匹悠闲吃草的马儿,不仅直观地对比出了墙体的高度,在光影的作用下,夜草壮马之景也更加衬托出了吴钩般的古城墙的壮美。
只要是看过董旭明摄影作品的人,一定能够很快分辨出他拍长城的与众不同之处——光影和视角。董旭明对每幅照片的构图要求近乎苛刻,对光影运用近乎完美。在他看来,摄影与绘画是相通的,在拍摄之前他往往就已经想好了要拍什么、怎么拍和想要达到的效果,就只等那个时刻的出现。为拍摄到最美的长城,他可以长时间守候,甚至有可能一等就是几年,只为等待光线照射到长城的一刹那。
今年盛夏,董旭明在怀柔拍摄箭扣长城,清晨的斜阳打在山脊线上,他用大口径长焦镜头捕捉了绿叶映衬的长城,让长城形成独特的“镶嵌金边”效果,拍出了经典作品《叠翠》,之后不少人争相效仿。光线的运用让长城的线条生动、清晰起来。采用类似的手法,董旭明在河北怀来利用傍晚的霞光拍出了仿佛大鹏展翅般的明长城。此外,北京怀柔的旺泉峪长城“蝴蝶结”、箭扣长城“西大墙”,宁夏的三关口长城都采用了这样的方法拍摄,展现了长城无与伦比的线条美。
谈到使用的镜头参数,董旭明也有自己的“独门秘籍”。为了拍摄到与众不同的长城,他摒弃风光摄影常用的广角镜头,绕过“求大、求全”的拍摄方式,使用长焦镜头来拍摄壮美的长城。
“一开始我用长焦镜头拍,许多同行不理解,也有看我笑话的。长焦镜头能够尽可能远地撷取极目所望之精华,将足够多的景深内容压缩在同一平面中,简化而突出主题。”董旭明说。他的《京畿雄关》就是这样一幅作品。今年6月,北京的天气酷暑难捱,他爬到了海拔近1200公尺的九眼楼,站在延庆区火焰山主峰举目南望北京城区,这里距国贸“中国尊”百公里之遥。“九眼楼”是万里长城中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空心敌楼,存有明代营盘城,组成了明代的边境军事防御体系,作为古代军事战略要塞。而如今再从这个角度远远望去,则看到了古代与现代交汇的独特美感,展现出了岁月的流逝和历史的进步。
三十多年前首登金山岭拍摄望京楼
与长城结下不解之缘
董旭明接触摄影非常早。上世纪七十年代,青少年时期的董旭明便在家庭的影响下开始学会如何操控相机和冲洗放大照片。这当中也受到了国内威望极高的老一代摄影家的点拨和厚爱。某天深夜,董旭明在自己的朋友圈中这样深情地写道:“翻看手机中存的老照片,一张与冀川兄三十五年前在河北滦平县拍摄金山岭长城时‘望京楼’的留影模糊了双眼……”文字外还附上了一张拍摄于1984年的老照片,正是这张照片勾起了他与长城结缘的往事。
最初,董旭明主要是拍摄舞台照。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与地质遥感航测的同仁刘冀川一起前往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拍摄修复中的金山岭长城,为印制金山岭长城的宣传册做准备。为拍摄“望京楼”,在滦平县委宣传部安排下,巴克什营镇缸房村的村支书苗德贵担起向导任务。年轻的村书记手持镰刀,腰别一把斧头,披荆斩棘五个小时,生生地开出一条“路”,送他们两人爬上山顶,也留下董旭明长城摄影生涯中的一张珍贵照片。也就是在这之后,董旭明对拍摄长城燃起了浓厚的兴趣,正式开启长城摄影之路。
32年后的2016年,董旭明与两位年轻长城影友再次来到河北省滦平县山脚下的缸房村,想要拜访当年帮助他们登顶的村支书苗德贵。雨夜中他向一位村民打听,没想到问到的人恰好是苗德贵的亲弟弟苗德龙,刚感叹缘分奇妙,却从苗德龙口中得知他的哥哥苗德贵已去世多年。话到伤感处,苗德龙转身出屋,董旭明跟出老屋,见苗德龙磨起镰刀,操着普通话回答:“刚才你说的我想起来了,当年是我哥送两位北京来的客人上的望京楼,你是其中一位。现在北坡基本没人走,上山怕你们迷路,我送你们上山。”又是一把斧头一把镰刀,披荆斩棘开路,雨夜艰行,送三人登顶“望京楼”。物是人非,三十多年过去,谈起这段故事和缘分,董旭明不禁有些感慨和动容。
在2016年之前,董旭明的摄影作品一直署名为“箭扣居士”,并在摄影圈偶有传播,拍到满意的作品也多是给圈内好友传阅欣赏,对于董旭明来说,“出名”并不是他最在意的事。但在2015年一次长城专题展览现场,著名摄影家陈勃老先生看了董旭明的作品后,鼓励董旭明道:“拍了那么多年长城,要拿出来,不要屏蔽自己。”这番话令他有了自信,解开了束缚。
2016年,董旭明的长城摄影作品以个人名字署名首次亮相,在北京国际摄影周上举办了“京畿雄关”个人影展而一炮打响,这也是他长城摄影之旅的一个小结和见证。
正是在这次影展之后,董旭明的摄影之路走到了“收获的季节”,举办并参加了多个国内外的个人专题影展,很多作品被国内外机构或个人收藏。这位为诠释长城光影默默攀爬了三十多年的摄影人,带给人们厚积薄发的感慨。
曾近百次攀爬箭扣长城
捕捉“山舞银蛇”的龙脊之美
若是说起长城摄影,就不得不提到箭扣长城,那是长城影像圈约定俗成的打卡地。在这里,险峻的山体衬托出长城的雄浑,轻淡的云雾彰显长城的壮美。对箭扣长城,董旭明也有着与其他长城不一样的尊崇感。长城的云海可遇而不可求,这些年董旭明前往怀柔境内的西栅子村超过二百次,行驶路程超过了四万公里,攀爬箭扣长城近百次。尽管山上的枝条丛生、尖刺扎手,就算隔着衣服也会被划破皮肤,但董旭明还是乐此不疲。
董旭明回忆道,这种情愫源自于一次难忘的经历。多年前的初春,夜半降大雪,董旭明连夜与摄友结伴前往箭扣长城。原本以为山顶会有老乡卖水,结果大雪封山,他和同伴没有冬季户外装备,还要一路背负重设备攀爬,遭遇了断水断粮的窘境,苦熬十六小时。幸运的是拍到了令人赞叹的雪后箭扣长城。其后一次次前往,呈现出了箭扣长城“山舞银蛇”般的龙脊之美。
为了能拍摄到心仪的云海长城,董旭明习惯将大口径长焦镜头背上山顶。他通常会找一个拍摄目标旁边的山头,置身于外,再眺望长城,窥其全貌和壮美,才能获得与众不同的画面。长焦镜头把云海和蜿蜒的长城浓缩在整张篇幅内,使作品呈现出了厚重感。
拍摄的次数多了,董旭明也摸索出了一套经验,每次登长城拍摄,董旭明都会携带几台机身,除此之外,三脚架也是必带器材之一,而且必须是大管径的三脚架。除了这些摄影器材,睡袋、帐篷、瓦斯炉等户外用品也必不可少。为了把这些装备和给养抬上山,每次登长城,董旭明都会带着助手并雇用当地山脚下的村民挑夫帮忙,若雇不到挑夫,同行的年轻人会多分担扛上山去。
尽管经验丰富,但在雨雪天气下董旭明还是会有走错路的情况发生。“拍摄长城时,尽量不要涉险,如果不熟悉山路,最好不要在夜间爬山。夏季体能消耗大,一定要备足饮水,而且不论去哪儿拍摄,都要视水的储备情况来确定停留时间,避免断水断粮的情况出现。”他不忘提醒道。
受伤、涉险已成家常便饭
移开镜头才发现蛇就近在眼前
虽说风光摄影的成功与否有一部分取决于天气,但也少不了摄影人的毅力和判断力。为了拍出满意的长城作品,在山上住上三五天是常事,与蛇、鼠斗争更是家常便饭。长城遗迹所在的位置大多地形复杂、地势偏远,仅为了拍摄箭扣长城,他就先后有两次受伤,断过三根骨头。在2014年7月26日登长城的过程中,董旭明的身体因为背负几十斤重的器材而不堪重负,导致左脚中足骨断裂。那次上下山的路程也变得格外的艰难,平时登箭扣长城只需花一小时四十分钟,那一次却用了三个小时;下山时由于伤痛,在没有携带任何设备的前提下,董旭明竟用了三个半小时。
而说起最为惊险的探访,董旭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甘肃金塔的黑戈壁滩上拍摄汉长城遗址石营坞障。“早年的时候没有路,都是黑戈壁,比较硬,上面有很多风凌石,汽车开上去会爆胎,根本不敢走,可以说‘危机四伏’”,董旭明回忆。除了黑戈壁还有盐沼地,车在一堆堆密麻的红柳坨中左突右杀。由于没信号,卫星图失效,一行人从早上到下午都没找到目标,手机导航任何方向都是提示前方请掉头。最终找到后董旭明一行人高兴得大喊大叫,他们发现整个障城是用砂石和红柳加强夯筑的,扒开树枝的浮尘,两千年前的红色还依旧保留着。看到红柳本是件兴奋的事,董旭明赶忙拿起相机拍了起来,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他发觉镜头对焦虚了。“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挪开镜头才发现——一条蛇就那么正正地对着你盯着看。”
2018年农历腊月廿九,董旭明一行三人在甘肃金塔拍摄途中,由于冰雪路滑,发生严重车祸,当时董旭明坐在车的后排未系安全带,在车内受到反复猛烈撞击,致多处骨折和大量失血。事发后在北京和甘肃多部门协调和关怀下,他被转运回北京治疗。此次车祸给董旭明留下了不可逆的后遗症,从而改变了生活习惯,右眼视力严重受挫,额面部伤遇阴雨和低温天气难以控制的伤痛而倍受煎熬。
或许是出身于军人世家,自己后来也当了兵、有了做军人的磨练,对于这些伤病,董旭明都承受了下来。对于他来说,只要能拍到满意的照片,一切都是值得的。
爱长城更爱长城背后的历史积淀
我们要做的是保护好它们,记录下它们
这些年在拍摄长城的同时,董旭明也在不断地丰富个人对长城的了解,拍摄过程中坚持实地踏勘。遇到不懂之处,虚心求教文物和长城专家,多年来与许多专家形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对中国历代长城有了一定的知识储备后,董旭明履行起长城保护志愿者的职责,成为宣传保护长城的使者。其间,他参与在京举办“2019年第十四届文博会”出版的《长城文化纵览》大型画册的配图及编审工作;中国文旅集团出版的《使者》配图编审工作也凝结了董旭明的心血。
如果说当年董旭明初次拍摄金山岭长城是因为拍摄任务,那么之后近四十年拍摄长城则是他发自内心的热爱:
在河南,他将中国现存最古老的,距今2600多年楚长城以崭新视角呈现世人面前。
在齐鲁大地, 将齐长城尽收。
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县境内的克孜尔尕哈,他拍摄汉代烽燧,那是我国目前汉代遗存最高的烽火台。
在山西,他拍摄偏关老牛湾长城,这里是长城与黄河握手的地方,见证着这里作为军事要塞的重要地位。
在甘肃省酒泉市金塔县境内,他拍摄矗立在黑水河畔的汉代兔儿墩。
在河北省邢台的马岭关,他拍摄2000多年前的秦驰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现实版,两侧是纵贯在谷口的石砌城墙和墩台,古驿道从关城中通过,山险墙依势而建非常壮观。
他三次入彊,在自治区广袤大地寻访汉唐遗存。
……
做这些,只是为了能留住更多祖先遗留下来的古长城踪迹。
若问董旭明坚持拍摄长城的动力是什么?他会告诉你,是对长城发自内心的敬畏,永无止境的爱和一颗追求完美的心。“与志同道合的影友一起,享受全身心投入长城影像的拍摄过程,不管经历过多少挫折,只要身体条件允许,坚持长城摄影的志向不变。”董旭明说,行摄于高山峡谷间,在蛛丝马迹中实现梦想,苦中有乐,是一件幸福的事。
“其实我很反感用‘野长城’这个词形容非景区的残破长城。每一段长城都有生命和传承,尽管许多古长城现在已经被破坏得看不到什么踪迹,但它们从来都不是来历不明的残垣断壁,它是古代军民用双手筑就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保护好它,用世界遗产影像学的标准记录下它们的现状。用艺术的手段展示它的雄浑,依世界遗产组织要求,让古老的长城成为留给未来的礼物。”在采访最后,董旭明这样说道。
文/本报记者 雷若彤
供图/董旭明